老鐵皮餅干盒里有一本泛黃的筆記本,封皮上還粘著片干艾葉。翻開第一頁,父親歪歪扭扭地寫著:“六月初三,小囡認得芙蓉花變色了,賞紅糖半勺。”翻到第二頁,夾著一張信紙,最上頭寫著“芙蓉未語先垂露”,后半句空了大半頁——那是我十二歲時扔掉的殘稿,父親卻用藍圓珠筆在頁腳補了句:“恰似小囡腮邊漬。”
天剛泛魚肚白,父親就蹲在院墻根侍弄花草。端午前的艾草躥得老高,他掐片嫩葉讓我含在舌尖:“先苦后甜,像過日子。”賣蟶子的板車轱轆聲剛滾進巷口,他立刻摘下草帽扣在我的頭上:“快走!去晚了挑不著帶泥的肥蟶子。”
端午的菜場里,咸腥的味道總是混著艾草的清香。父親推著二八自行車,前杠坐著五歲的我,后座綁著青殼蟶子和蘆葦葉。賣粽繩的阿婆老遠就笑:“老黃,帶女兒逛大集啊?”他慌得扶正眼鏡,車頭一歪差點撞翻腌泥螺的陶缸。
廚房案板擺開八個藍邊碗,雞蛋絲不能太焦,豆芽得掐頭去尾,面要炒得油光發亮。父親握著我的手在鐵鍋上畫圈攤面皮:“手腕要像搖櫓。”油星子濺到他的詩稿上,他也不惱,反而笑說:“這點油漬正好給‘金絲玉片’添香氣。”艾草水在大鐵鍋里咕嘟嘟冒泡時,父親總要往我額間點雄黃。他那桿舊鋼筆插在中山裝口袋,筆帽上的銹跡蹭得布料發黃。
后院的芙蓉樹是他從亂石堆救回來的。天沒亮父親就把我拽到樹下:“快看!花骨朵偷喝了點酒,臉都羞粉了。”等日頭爬到屋檐,他又指著變深的花瓣:“這是太陽給抹的胭脂。”有一年臺風刮斷老樹,我在斷枝年輪上發現他刻的字:“朝粉暮紫,皆是光陰。”
去年端午,帶女兒逛集市時,賣艾草的老伯竟認出了我:“是老黃家的閨女吧,孩子都這么大了!來,拿幾條艾葉回去!”新采的艾葉,上面還沾著晨霧,別在女兒辮梢時,她突然指著天空說:“媽媽你看,外婆家的炊煙和云彩在跳舞!”順著手勢望去,煙囪上飄散的青煙正與積雨云廝纏,那是父親當年教我觀察的“未成詩句先成畫”呀!
桌上的土豆絲還冒著熱氣,酒盅里的雄黃酒微微蕩漾,鍋里翻炒的米面在滋滋作響。恍惚還是那個艾香繚繞的黃昏,父親握著我的小手在詩行間指點江山:“這里該添個韻腳,像食餅筒最后那勺肉汁,要兜住所有滋味。”